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解缙:雪狂(之一)

2018-08-17 15:47:00   作者:administrator   来源:中国吉安网

  (一)从雪到血

  从天空落下的不一定都是雪。比冷更冷的,也不一定是冬天。冬天过去了,春天不一定立刻到来。

  雪,落着,落在北中国的大地上。这雪已经落了整整一个冬季。世间万物都已被雪覆盖———多么奇妙:没有比雪更轻更柔、更易消融的事物,然而再高大、坚硬的物体,再广阔无边的大地,都不免被这轻柔的雪花所覆盖。我睡在雪里头,不知道睡了多久。周围空无一人,野旷天低树,乌鸦贴着冰河,溯流而飞。

  我记得被一壶美酒灌倒后,被纪纲带到了野外。这个锦衣卫指挥使好久没有对我这么客气了,他甚至拍着我的肩膀,与我称兄道弟———鉴于我已经好久没有沾过酒了,我没有将他的脏手,从我肩上拿开。他是什么东西!配和我称兄道弟。我在内阁供职时,从来没有正眼瞧过他一眼,当年这厮为了求我一副字,请托过不少人,但我从未给他写过。

  我仆倒在雪里,便什么也不记得了。如果不是一阵浓浓的酒意,不,确切地说,是一条红红的带子从我的身体里爬出来,一直爬到了冰河边,我不会醒来。也许我压根儿不打算醒来,“钟鼓馔玉不足贵,但愿长醉不愿醒”,这话说得一点没错。但我还是醒了。我看见我倒在雪地里,鲜血流到了冰河———也许流了大半夜,血已经凝固发黑了。我的身上插着一把明晃晃的刀,刀柄上烙印着锦衣卫的徽记。

  我知道我被干掉了。现在我看到我的尸首抛在荒郊野外,无人收拾,不禁放声恸哭。

  不可避免,我被下到了监狱。也许从我登科那一天起,就应该意识到终有那么一天。只是那时,我被及第的喜悦冲昏了头脑,从不曾对心中掠过的这一丝阴影做丁点停留。我的后辈,万历年间状元焦竑说,“解缙之才,有类东方朔,然远见卓识,朔不及也。”他说我的才华在东方朔之上,虽嘴上不承认,但心里还是很受用的。我五岁能作诗,某日,祖父抱我在膝盖上,问道:“小儿何所爱?”我应声作四绝句,“小儿何所爱,夜梦笔生花。花根在何处,丹府是我家。”全场顿时雷倒。他们猛烈地夸我神童、奇才。我十九岁举进士,入翰林,为皇上起草诏书,动辄上万字,从不打草稿———一挥而就,笔走龙蛇,挥洒如雨,才名煊赫,倾动海内。

  我被称为吉州的读书种子。但现在却被埋在北国的雪里,等待腐败、溃烂,直至不知所终。我真是一颗不幸的种子,我情愿一直以来是个布衣,可以埋首乡土。什么才子、神童,可真不是什么好事,树大招风,才人遭妒。你们要吸取我的教训,不要落到我这样的下场。纪纲那浑球真不是什么好东西,阴险毒辣,察言观色,在揣摩圣上的意图方面可是个高手。永乐十三年———那时,我已经在监狱里呆了三年了,某天,这小子向皇上递交犯人名单,曾经极度宠幸我的主子———朱棣,用他慵懒然而犀利的目光,草草地在这几页纸上扫了一下,便放在案几上,鬼使神差,在听纪纲啰啰嗦嗦地汇报时,仿佛出于无聊,他又从案上拿起名单———“解缙”———我的名字在被他多看了一眼后,跳了出来。

  他半是揶揄半是嘲讽地说:“缙犹在耶?”

  只这多看的一眼,便带来我的杀身之祸。

  永乐皇帝———那时,他还只是燕王,当年打着“清君侧”的名义,发动“靖难之役”,要去篡位,要去夺权。临行前,道衍和尚(姚广孝)———朱棣的谋士,突然跪下,向燕王密语,说有一事相托。

  燕王问:“什么事?”

  道衍说:“江南有个才子叫方孝孺,学问操守第一。你攻下南京,他一定不会投降,但请你千万不要杀他。如果杀了,那么天下的‘读书种子’就绝了。”

  道衍神色凄恻、隐晦,同时不安。这张蜡黄而沟壑纵横的老脸,仿佛被一片黑云投下一抹阴影———一丝不祥的预感从他心里闪过。方孝孺何等忠烈之人,至死不肯降服,以至于被朱棣破纪录地“诛十族”都不为所动,最后慷慨就义。

  作为建文旧臣之一,我当年没有选择方孝孺的道路,而是选择了“叩马迎驸”。我的人生的污点始于此。一个以才学和道德为职业的人,总是会在人生的关口遇到两难的选择。譬如方孝孺,朱棣将建文帝赶下台,自己当皇帝,对于这样的不义,方孝孺选择以死抗拒,宁死不为朱棣所用———不仅如此,他还披麻戴孝,在宫殿哭号;更有甚者,他当面在朱棣面前写下“燕贼篡位”四个大字。他真是忠烈!我有时想,我们书生的命运———在有皇权以来,如何争取自由,如何争取人格———在历史上不乏其人,但是,在至高无上的皇权面前,这样的机会从来没有出现过。

  也许有部分幸运者,遇到了所谓明君,宅心仁厚,敢于纳谏,宽怀大量,书生们的日子好过一些,但并不意味着他们可以在皇帝面前直起他们的膝盖———不知有谁思量过这个问题,自古以来,四海之内———无论归于刘家、李家、赵家,只有一个人可以安然地坐在龙椅上,而天下人则齐刷刷地要跪拜下去,接受来自最高权力的叱责或抚慰。这几乎已经成为一种下意识,成为与生俱来的真理。

  因而历史上那些方孝孺辈,其结局故惨烈,其人生亦悲壮。

  我想我现在有足够的时间,来思考这些问题。雪纷纷落着,而这纷扬的情景却愈益显现出一种静穆,一种死亡的气息。这纷扬的大雪,来自上天———不是他悲悯的眼泪,也不是他烂漫的飞扬解缙(资料图)的情思,而是一种带有某种结局和宿命的暗示。一种包藏。和一种无辜的残忍毁灭。也许这个时候,我应该心平气和地来欣赏这雪景———东晋时,右将军王羲之之子王凝之,有个才学美貌并重的妻子谢道韫,考虑到她的父亲是名士谢奕(太傅谢安长兄),你就不应该对这王谢之家表示嫉妒,而应该是称羡。有一次———谢道韫还是个小娃的时候,父亲带着孩子们看雪景,父亲问“白雪纷纷何所似?”兄长说:“撒盐空中差可拟。”谢道韫说:“未若柳絮因风起。”其机智和慧心足见矣。也许此刻,我应该抱着欣赏春天的柳絮的心态,来欣赏这雪景。

  而我终究不能。

  我目见自己被杀死在雪地里。而我的死因,却在当时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———那是出于为尊者讳的缘故。我的死因直到清朝时,才陆续被一些学者考证出来———因而我对乾嘉学派的敬意是有的。在当时,我朝的一些学者,比如陈建,在《皇明资治通纪》永乐十三年正月条里,只有这样一句:“前交趾参议解缙死于锦衣卫狱,徙其家于边。”雷礼在《国朝列卿纪》里只写“下诏狱卒”。连焦竑《国朝献征录》所收无名氏《学士解公缙传》,对我的死,也只轻描淡写地有一句“死狱中,年四十七。”对于我是怎么死的,似乎都唯恐避之不及。

  我想我的死因,不外乎以下三种:

  第一,我是被锦衣卫纪纲干掉的。我身上带着长缨的刀子依然像一杆耻辱的经幡一样,招摇在雪地里。确实,他有权力这么做,作为锦衣卫总管,他可以像踩死一只蚂蚁一样踩死我。只要他愿意。况且,平素里我对他非常看不起,在语言上激怒和辱骂过他。他早已怀恨在心。因而他乘机与我喝酒,然后推脱说我是嗜酒死于雪地里,也是可能的。

  第二,我是被皇帝朱棣给除掉的。虽然,我曾一度遭到他的宠幸,他应该不会忘记,在他发动靖难之役,兵逼南京时,我顺应潮流,和夏元吉、杨荣、金幼孜等人开城迎接他。当年他对我的信任使我铭记在心,我和杨士奇、胡广、杨荣、金幼孜等人进入文渊阁,参与机务,成为明朝第一批内阁大学士。但越是接近权力高峰,越是危险的。我的优长皇帝自然看得清楚,在通常的情况下,他认为是合情合理的,甚至视而不见。但是我忤逆圣上的时候,却不可避免地被他紧紧揪住,对于一个内心阴暗、毒辣的君王来说,他无法克服这局限。我就像睡在一只随时会翻身扑咬我的猛虎身边。最后,我还是被它给咬死了。

  第三,我是被我自己给杀死了。关于这一点,勿需我多言,我已经说得够多了,这正是我遭难的缘由。如果我不说,我或许可免一死———但这不合乎我的本性,也不合乎一个朝中重臣的本分。对于不合理、不应该的,我必须说出来,所谓“进言者无所畏”。因而,我或许死于自己的嘴上,也未可知。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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